编号4231

在那做梦的人的梦中,被梦见的人醒了

[Maurice/Alec] Be Parted No More


**《莫瑞斯》原著小说(非电影)同人

**献给最勇敢的爱人

**以阿列克本人视角,重述故事。


一. 初遇


阿列克·斯卡德倚在一棵巨树的树干上,叼着一根烟。这是彭杰庄园的八月,天气阴晴不定,幸而今天是个好天气。


他刚满二十岁,活力充沛而又见识浮浅。他正处于一生中最好的年华,却不知道该如何把握。


作为一个庄园的猎场看守,他实在英俊得有点不像话。他拥有一头富有光泽的深棕色鬈发,刘海在额前分成两绺,露出浓密的长眉,他的眼睛是深深的褐色,皮肤透出健康的红润,嘴唇既薄又饱满。


他倚靠在树上,神情天真而轻佻。他对自己的魅力一知半解,但是那魅力切切实实地把两个女仆带到了他的面前。她们靠在他两侧,扯着裙子,扭捏作态,争风吃醋。他故意凑到她们的脸蛋前吐出烟圈,她们嬉笑着咒骂他。


四轮马车的马蹄声越来越近。今日庄园主人的好友会来做客,并逗留一周。姑娘们觉得要给客人留下好的第一印象,捂着脸跑开。阿列克留在原地,看着马车里的那位客人。而不知为何,那位客人也正紧地盯着他。


莫瑞斯·霍尔先生。他在庄园中听过他的名字。对于不曾造访过彭杰的客人,他本来漠不关心,然而关于这位霍尔先生和德拉姆先生的传闻实在匪夷所思,才终于引起他的注意。一个女仆起誓,她见过德拉姆先生在霍尔先生半蹲时坐在他的肩膀上;另一位女仆言之凿凿地表示,他们曾躺在树林的羊齿丛中,拥抱彼此。


阿列克来到彭杰后,二人的友谊已经转淡,这是霍尔先生在德拉姆先生婚后首次来访。阿列克的主人克莱夫·德拉姆个子矮小、文质彬彬,然而霍尔先生却高大、结实,毋庸说也同样英俊。因此,二人倒也般配。


和德拉姆先生关系匪浅的这位客人,想必见到了他和女仆调情的一幕,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。而阿列克回盯着客人,并非因为心虚,而是因为被客人的眼神所触动。那是怎样的眼神啊,恼怒、不满,同时又满怀温柔、悲伤。


阿列克不曾被任何人用这种眼神凝望过,片刻之前,他还指望着将两个姑娘的其中一个搞到手。然而现在他把关于姑娘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,他朦朦胧胧地想,如果我可以和这位绅士…如果我和他…可不可以…


阿列克虽不曾对男性有过类似想法,但这念头一浮现,他几乎马上自然地拥抱了它。他读过的书不多,也不擅于内省(这一点与他的主人克莱夫·德拉姆截然相反,但考虑到他们的阶级之别,这无可指责)。他在等级森严的英国社会中长大,却近乎奇迹地保有天性中的无拘无束。从更为体面的商人阶层沦为仆人阶段——一名庄园的猎场看守,这便是他遵循天性带来的后果。


他目送着马车远去,那两个姑娘哧哧笑着,返回到他身旁。


“那便是莫瑞斯·霍尔先生。德拉姆先生的好伙伴。”说到“好伙伴”一词时,姑娘们笑作一团。


“我知道。我见到了。”阿列克点点头,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。


**


霍尔先生抵达不久后,彭杰下起了瓢泼大雨。仆人们躲在厨房里闲聊,等待着主人的吩咐。


“你什么时候去阿根廷?”女仆米尔凑到他旁边,悄声问道。


“还有不到两周。”阿列克回答。


平日他总是喋喋不休的那一个,今晚却异常沉默。米尔不满地说,“你是不是又去找薇罗尼卡了?”


“嗯,是的。”阿列克没好气地回答。


连通主人客厅的铃响起,米尔踌躇了一下,决定还是先去客厅看看主子们需要什么。临走前,她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,“你明天不用再来找我了。”


阿列克继续站在原地,既没有想米尔,也没有想薇罗尼卡。他有短暂地想到自己不久后将离开英国前往阿根廷,但更多的时候,他都在想那位绅士,莫瑞斯·霍尔。


他想他漂亮的头发,结实的身体,接下来又想他是否满意今天的晚饭,和德拉姆先生都在聊什么。像霍尔先生那样社会地位的人,本不应公开展示自己的烦恼,但是他却对自己展示了那样悲伤焦躁、甚至行将崩溃的神情。他本能地想抚慰他,为他做些什么,然而他只是个一无所有的猎场看守,他想不到还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东西可以献给他。


“西姆科克斯先生,跟我来吧。客厅漏雨了,他们需要一位男士搬钢琴。”米尔重新回到厨房,对管家说道。


“我也去。”阿列克戴上软帽跟着走出厨房。只要霍尔先生在场,搬钢琴又有何不可。


客厅内,德拉姆先生正与客人们高谈阔论。阿列克悄悄瞥了霍尔先生一眼,惊讶地发现,他变成一个与下午截然不同的人——庸俗、入世、自命不凡,如同其他德拉姆先生的座上宾,身上洋溢着绅士阶层特有的叫人厌烦的虚伪。


这份差事进行得比想象中更久。从顶棚小洞漏出的雨水打湿了钢琴,他们费力移动钢琴,结果又勾住了地毯。


早睡是彭杰庄园主人的习惯。宾主们互道了晚安,一个接一个离开客厅。阿列克和管家仍留在客厅处理被钢琴勾住的地毯。霍尔先生也没有走,他漫无目的地查看着书架,阿列克注意到他又恢复了那副痛苦不堪的表情。


“该死,什么都没有吗,没有吗?”


听见霍尔先生的嘀咕,阿列克想要站起来,但管家冲他摇摇头,“嘘。他不是在对我们说话。”


霍尔先生拿起一本书,离开了客厅。阿列克小声对他说了句,“晚安。”然而没有得到回应。


“他甚至没有冲我点头。”阿列克有些忿忿不平,“一个人对你说晚安,一位真正的绅士应该要有所表示。”


“人家是个绅士。”男管家讥讽地说,“你指望他怎么样,跟你勾肩搭背?”


然后没过多久,阿列克对霍尔先生的不满便烟消云散。他穿过森林,冒雨踱步到霍尔先生住处,在树荫的庇护下,看向他所在的二楼。


霍尔先生没有在看他从客厅带走的那本书,他在看雨。窗帘大敞着,他脱下了晚宴时的礼服和虚情假意,一身洁白,伫立窗前。神情落寞,彷佛遭到世界遗弃。


噢,可怜的霍尔先生。是德拉姆先生和他夫人的幸福触动了他,还是他面临着其他的难处?


阿列克在树下守望着霍尔,直至深夜。


**


次日仍然阴雨连绵。阿列克奉命带两位客人——霍尔先生、阿尔切·伦敦先生打猎。霍尔先生仍然兴致不高,阿列克终于发现,他昨晚那副快乐的劲头是装给德拉姆先生看的。


两位客人追捕兔子时,阿列克在他们身后照应。伦敦先生一直与霍尔先生搭话,而霍尔先生一路无话。


到了下午,霍尔先生的情绪几近悒郁。阿列克感到非常抱歉,他看出霍尔先生不想打猎,但那是德拉姆先生的安排,他们之中无论是谁都无法违抗他。


下午茶时间到来,绅士们要离开了。霍尔先生把猎枪交还阿列克,并想往他的掌心放上五先令。但是阿列克连连拒绝,“不不不,先生,不需要。”他愿意陪同霍尔先生,不管是一同打猎还是做些别的什么,他不认为自己应当接受金钱奖励。


霍尔先生似乎不曾料到阿列克会不接受小费,他的脸色一红,没说什么,转身离开。


晚饭后,阿列克拒绝了薇罗尼卡的邀请,径直前往霍尔先生楼下的树丛。这一晚,霍尔先生没有开窗。阿列克抱着手臂等候着,雨从头顶的枝叶滴落,他的头发和脸被完全打湿。他索性走出树荫,张开双臂,彻底沐浴在大雨中。


“来吧!”他听见一声大喊,穿透深夜的静谧。他抬起头,看见霍尔先生已经打开了窗,他的下巴抵在窗台上,双目凝视着远方。


阿列克从未见过一位绅士这样做,身在舒适的内屋,却把脑袋伸出来淋雨。他不禁对霍尔先生产生了更深的共鸣,他有很多关于绿林、野兔、雪貂的故事想与他分享,其他受过教育的绅士会对此嗤之以鼻,但他确信霍尔先生会洗耳恭听。


而那句“来吧”,霍尔先生是用它来呼唤谁呢?毫无疑问,窗外只有阿列克一个人。但是霍尔先生并没有看见他。因此,霍尔先生或是在呼唤一个不存在的人,或是在呼唤一种不可挽回的命运。无论是哪一种,阿列克均确信自己可以应答。他沉默很久,沿着湿滑的树干爬上了赤褐屋对面的树。他半躺在粗壮的树干上,侧着头凝视着赤褐屋的窗户。


窗帘紧闭,霍尔先生已经回到屋内。阿列克并不在乎,他用口哨愉快地哼着小曲,盼望快乐快快降临,让亲爱的霍尔先生不再眉头紧锁。


二. 夜会


翌日一早,他被上房仆人告知,霍尔先生要离开了。简直晴天霹雳。


他小跑到门厅前面,看见霍尔先生和伦敦先生正站在门厅里一同等车。他没有理由进入门厅,哪怕是道别,身为仆人过于主动也是不得体的。


他焦虑万分地站在门外,想着霍尔先生提前离去的原因。是因为狩猎太无聊、天气太糟糕、还是与德拉姆先生发生了不愉快?


思忖之间,伦敦先生走过来,给了他十先令小费。他这才意识到,自己在绅士们离开前等待在门口,这正是一副讨要小费的姿态。然后,霍尔先生过来了,阿列克还没有开口与他道别,亲爱的霍尔先生、他在窗外守护了两夜的人,劈头盖脸地对他说,“所以五先令你是不接受的咯?那么你只收金币咯?”


阿列克怔住了,他向来口齿伶俐,面对霍尔先生却又变得笨嘴拙舌。此时,德拉姆先生和他的夫人出来送行了,在绅士与女士们一如既往地充满暗示、不着边际的谈话中,阿列克总算听明白了,霍尔先生要去追求一名女子,也许是求婚。


他觉得伤心透顶。但当他看见霍尔先生的行李箱被一个仆人拿在手中,他还是第一时间冲过去,抢下那个箱子,“让我来。”那个仆人对他莫名其妙地献殷勤感到惊诧和厌烦,但还是随他去了。


他提着行李到马车前,霍尔先生看了他一眼,冷漠地吩咐,“把它放进去。”


他冒着大雨,一言不发,把行李箱照顾得无微不至。霍尔先生厌恶阿列克·斯卡德,他虽然委屈不已,但总觉得这比霍尔先生无视自己更好。相较之下,霍尔先生要离开庄园,这才是真正让他难过的事情。


马车出发了。阿列克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跟在后面小跑。他能跟到哪里呢?伦敦吗?那是不可能的。但是他可以一直跑,他不太在乎能不能跟随霍尔先生到终点站,他只需要确保自己付出了最大的努力,并且永远不会后悔。


马车即将驶出庄园之前,霍尔先生忽然从车窗里探出身子,然后直直地与他对视了。


阿列克毫不羞愧,也毫无畏色,甚至不觉得有什么需要解释。他就那样站在原地,不卑不亢地看着他。晨间的雾霭隔在他们中间,野蔷薇摇曳着,霍尔先生的脸庞逐渐模糊,马蹄声越来越远。


“再见。霍尔先生。”阿列克小声地说,非常确定它既不会被听见,也不会被回应。他忽然捂住脸哭起来。


**


幸运再次眷顾他。那天下午,霍尔先生回来了。不巧的是,德拉姆夫妇正准备出门。阿列克飞奔到门厅,听见德拉姆太太对霍尔先生说,“她是不是富有魅力?我相信她有着一双炯炯有神的褐色眼睛。”她那么说的时候,阿列克看见霍尔先生发现了她身后的自己,而他也满怀自信地看向他——别人总说,阿列克·斯卡德有双世界上最漂亮的褐色眼睛。


雨已经停了,水滴从叶尖落下,黄色的月见草铺满庄园的田野。阿列克在灌木丛中漫步,然后遇见了独自一人散步的霍尔先生。经过短暂的踌躇,阿列克走上前去,向他问好,并解释了自己不接受五先令小费的原因(“那太多了。”)。霍尔先生显然并不相信,但是仍然礼貌地说,“没关系。斯卡德。”


他转身离去时,阿列克忍不住跟在身后对他说,“很高兴这么快又见到你,先生。”霍尔先生先生皱起眉头,于是阿列克知道自己又越线了,霍尔先生低声重复着,“没关系,斯卡德。”然后快步离开。


阿列克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痛苦。他跟随其他男仆人,去修理漏水的顶棚,劳作能让他的心多少好受一些。工程剩下最后的收尾工作时,其他仆人去吃饭了,他钉好最后一个钉子,心烦意乱,忘记搬走架在赤褐屋前的梯子。


晚餐时间,阿列克守在厨房里。女佣们已经不再簇拥着他了,而他甚至没去费神注意这一点——霍尔先生才抵达彭杰两天,他的世界已翻天覆地。霍尔先生打破原计划回来了,但不意味着他不会再度突然离去。阿列克听见来自天性的呼唤,在霍尔先生离开之前,他必须吻他。他虽然囊空如洗,但在他所处的阶层里,他想要去吻的姑娘总能吻到。他宁愿不去想,霍尔先生并非毫无见识的乡下姑娘,更非他触手可及的社会阶层。


明天是板球比赛,他无法再和霍尔先生去猎兔。他拜托管家,去问问霍尔先生,是否对自己有什么吩咐。“如果他说没有的话,再帮我问问他,是否要在板球比赛之间,到水池沐浴。”男管家怀疑地看着他,于是他费力地解释说,由于自己的怠慢,客人很不满意,他希望挽回客人对彭杰庄园的好印象。


不久,管家回来了,冷淡地告诉他,客人对他没有任何吩咐,同时,牧师一会儿会来厨房找他。这个结局是糟糕的,阿列克知道自己向来不是牧师会喜欢的人,他过于随性,厌恶束缚,他几乎想拔腿就跑,但是被管家拉了回来。


果不其然,牧师发现了他未曾受过坚振礼,并且坚持认为这是一桩不可饶恕的罪过。“你马上要去阿根廷了,这可怎么办呢?我们已经来不及为你主持坚振礼了。”所幸,未受坚振礼的不止他一人,他总算在牧师责备其他人时逃出了厨房。


他步履匆匆,想尽快回到森林,那是他的避难所,他小小的王国。但他和一个全身散发异香的人迎面相撞了,那是霍尔先生,他从月见草丛中走来,全身都是自然的气息,阿列克所钟爱的气息。阿列克张开双手,抱住了他,霍尔先生没有挣脱,但也没有其他反应,他看上去犹在梦中。


阿列克全身震颤,他感受到他所拥抱的身体之下,滚烫的血液正在流淌。他下定决心,当那个机会降临,决不止亲吻他。


他这么想着,松开了手。霍尔先生甚至没有说一句话,就这么走掉了。阿列克目送着他回到屋子里。


这个漫长的夜晚该怎么打发?阿列克决意,不再错过任何可能的机会。他等在霍尔回赤褐屋的必经之路。


果然,霍尔再次出现了,陪同他的还有牧师。牧师向阿列克道了晚安,走了另一条路。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,阿列克跟随着霍尔,空气中沁人的香气让他的思维变得没那么敏捷了,要不然,他会发现,这一晚他在霍尔面前出现的次数,多到令人生疑的地步。


霍尔先生简短地询问他关于阿根廷的事,他们在黑暗中撞来撞去。毫无趣味的对话之下掩藏着什么,阿列克感觉到了,却又无能为力,因为他们已经靠近赤褐屋了。他停住脚步,任由霍尔离开他继续往前走。


阿列克感到烦躁不安,其程度更甚于之前的两个夜晚。他爬到树干上,藏身于密林,头顶着苍穹,月凉如水,而他热得满头大汗。


他注意到那架梯子,它通向霍尔先生的寝室。一个大胆的念头攫住了他。噢,那不可能。他做事再不计后果,也不可能深夜进入一位绅士的房间。通奸是种可怕的罪名,而与地位比自己高的人通奸,更是罪加一等。


但是霍尔先生在窗前出现了,他对着虚空再次喊了一声,“来吧!”阿列克不清楚他到底在呼唤睡,他确信那不可能是自己。他想要的不可能是自己。


可他还是攀上了那把梯子。汗水让他手心打滑,梯子吱呀作响,每往上一步都险象环生。他知道今晚会导致可怖的后果,知道一旦被告发他将万劫不复,可他现在知道了,知道像他这样一个一文不名的人,到底有什么可以献给霍尔先生。他将为霍尔先生献出他最珍贵的东西,他自己。


他爬入了那扇窗户,霍尔先生坐在床上看着他,他看上去既恐惧,又惊慌。阿列克走到他面前,双膝跪地,对他说,“先生,你刚刚是在叫我吗?我知道的,我知道的。”霍尔先生定定地看着他,好像变得不认识他了。


阿列克触摸他的身体,后者像得了谵妄病一样,全身滚烫,恍恍惚惚。阿列克低声安慰他,亲吻他。他先脱去霍尔先生的衣服,没有受到任何抵抗,然后他褪去自己的衣服,紧紧地拥抱他。他感到霍尔先生体内有什么东西在汨汨融化,然后那东西从霍尔先生的眼睛里流了出来。霍尔先生在饮泣。


“没事的。没事的。”阿列克轻拍着霍尔先生的后背。霍尔先生抱紧他,他们做爱了。


这是阿列克第一次与男性结合,他有些震惊地发现,这也是霍尔先生的第一次。情欲出自天性,无视阶级与性别,他数次压制霍尔先生,然后被反压制。他粗野狂放,向来不乏放纵的机会,但是他发现霍尔先生的问题是,他不曾被允许过放纵,于是他表现得比阿列克更粗野、更狂放。


缠绵到后半夜,二人均已筋疲力尽。霍尔先生颤抖着声线,询问他的名字,然后他告诉阿列克“我叫莫瑞斯。”


阿列克没敢叫出这个名字。他们可以裸裎相对,却不可能打破阶级。“莫瑞斯”,呼唤这个名字是德拉姆先生的特权。


他们稍微聊了聊天,随即睡着了。阿列克在梦里和莫瑞斯越挨越近,而当他睁眼时,发现梦中的人睡在枕边,莫瑞斯一点儿也没有抗拒他,把他越搂越紧。不可言说的甜蜜笼罩着他。


教堂的钟声响了四下,阿列克该起床去操办板球赛了。然而莫瑞斯的胳膊死死攥住他,脑袋还枕着他的肩膀。于是他们又聊起天来。


“阿列克,你有梦想过你有一个朋友吗?不是别的什么,只是朋友而已。他用尽全力地帮助你,你也帮助他。他陪伴你度过你生命中的全部时光,你也如此。”莫瑞斯的声线伤感起来,“我想,这样的事,只能发生在睡梦里。”


阿列克听不太懂。“朋友”、“生命中的全部时光”,他还太年轻,只听过死别,但还不懂得生离。但他出于爱人的本能,听出了莫瑞斯话里的悲怆,他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,然后轻吻了他。


板球比赛是刻不容缓的。阿列克终于穿好衣服,准备离开。莫瑞斯叫住他,“你是个亲爱的伙伴。我们都度过了很愉快的时光。”


三. 破灭


阿列克是他们这个临时组建的板球队里最好的击球手。由于等级的关系,他不可能当队长,队长应由一名绅士担任。不过,他很快被告知,由于霍尔先生拒绝了邀请,德拉姆先生又出门去了,他们没有别的选择,只能让他当队长。他满怀柔情与感激,将霍尔先生放在了第五位出场。


那天他的状态非常好。他遂愿了,吻到了心上人,度过了美妙的一夜。轮到莫瑞斯上场时,他看见莫瑞斯冲自己眨眨眼,他感到力量充盈。德拉姆太太、西姆科克斯先生、彭杰庄园,乃至整个英国,都不再叫他惧怕。他再次感到无愧于心,他在午夜爬入了一位绅士的窗户,但那不止是为了满足欲望,还是为了抚慰所爱的人。如果世界对此有所不满,那这是世界的错。他绝不认输,因为爱人无罪,被爱亦无罪。


他们击球、接球,配合得天衣无缝,在这世所不容的关系里,阿列克并非孤身一人对抗世界,莫瑞斯亦然。他们相视而笑,莫逆于心,这世上没人能把他们分开。


然后克莱夫·德拉姆回来了。


德拉姆步入板球场,慷慨激昂,整个彭杰都是他的,包括阿列克本人。主人在场时,仆人当队长是毫无道理的,阿列克把球拍恭恭敬敬地递给德拉姆先生,他不得不下场了。


德拉姆和莫瑞斯在球场边上热情洋溢地寒暄了好一会儿,但当他们一上场,莫瑞斯便出局了。


阿列克眼睁睁地看着莫瑞斯脸色发青、双唇发颤地离开球场,不久后德拉姆先生也要离场了——他只是下场消遣几分钟,摆个姿态而已。


而当球赛彻底结束,他得知噩耗,莫瑞斯再次离开了彭杰。这次是千真万确的。


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开罪了他,让他就这样不辞而别。昨夜,他紧紧拥着他,说,“别叫我先生,叫我莫瑞斯”;他叫住他离开的身影,“你是个亲爱的伙伴”;他让自己当板球队的队长;他在球场上给他那种他们业已成为知己的错觉。阿列克原以为不足为惧的世界崩塌了,他被压在瓦砾底下,悲伤、恐惧,但还怀有期待。


他火速给莫瑞斯拍了电报,“回来吧,今夜我在船屋等你。”但莫瑞斯没有来,也没有回信。


彭杰又下起了雨。船屋里阴冷潮湿,他彻夜不眠地守在那里,莫瑞斯再也没有出现。


他抱有一丝希望给他写了信,他说自己马上要去阿根廷了,他坦陈自己渴望在行前与他再次共聚,他甚至卑微地承认自己地位低下、承诺绝不得寸进尺。“如果你不来,就写信告诉我,夜复一夜地等待,我已无法入睡。明晚来彭杰的船屋吧,请你不要不来。如果你明晚确实不来,那就后晚回来。”


莫瑞斯没有回信。他又在船屋里通宵达旦地等了好几夜,除了蚊蚋,没有别的生物到来。疲惫、绝望、愤怒,压垮了他的精神。


他潜入德拉姆先生的书房,在书柜里翻找一通,找到了他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东西。那是莫瑞斯写给德拉姆先生的信,一封接一封,足有数百封之多。“亲爱的克莱夫……爱你的莫瑞斯”,“亲爱的克莱夫……爱你的莫瑞斯”,“亲爱的克莱夫”……


他终于意识到他被愚弄了,他感到绝望。他原以为莫瑞斯是不同的,但他只比别人更狠心。在赤褐屋的床上,他那些亲切的言行,温柔的爱抚,全都是一时兴起。他甚至不愿意费神给他回一封信,好让他不用再等。


没错,他即将启程去阿根廷,但这位绅士以为这样就可以逃过一劫吗?他将使他后悔。


他又给他写了一封信,信的原意是要威胁勒索,好让他不得不与自己见面。他狠狠地指责他——“先生,你待我不公平”,忍不住开始诉苦——“你说我是亲爱的伙伴,但你不给我写信”,好不容易切入正题——“你最好见一见我,不然我会让你后悔”,又开始小心翼翼地猜想自己哪里开罪了他——“是不是牧师先生告诉了你那些姑娘的事?”“那发生在你来之前”“我从未那样进过别人的房间”,他头昏脑胀,细细思索自己的不周到之处——“你生气是不是因为我那天太早吵醒你了?”但是那不是他的错呀——“你的脑袋压在我身上,我要起来干活”,他意识到他们身份有别,但在他的概念里,爱是不分等级的——“我是德拉姆先生的仆人,但我不是你的仆人,你不能像对待仆人那样对待我,而我不介意向全世界公开”。


他寄出了那样一封信,既饱含卑鄙的恫吓,又充满深深的眷恋。他该想到,如果莫瑞斯先生是个卑鄙的人,这封信可以让他把他送进监狱。事实上,从他攀上那座梯子那一刻,他就该想到这种可能性。但是怒火蒙蔽了他的双眼,他只想为自己的一腔热忱讨个公道。


这一次,莫瑞斯的回信来了。他那些情真意切的信得不到回复,而威胁却马上奏效,这真是个绝妙的讽刺。他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,坐上前往伦敦的火车,打定主意不让莫瑞斯·霍尔好过。


他在大英博物馆前见到了莫瑞斯,后者神态自若,带他游览博物馆,甚至对他调情。阿列克有些惊慌失措,意识到自己再一次被这绅士玩弄于股掌之中。报复莫瑞斯的想法和亲近莫瑞斯的冲动互相拉扯,这让他前言不搭后语,很快就溃不成军。


他们遇到一位自称莫瑞斯老师的老者,但是莫瑞斯否认自己是他的学生,并声称自己叫“斯卡德”。这下子他被莫瑞斯彻底激怒了,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一样随他摆布,于是对老者说,“这不是他的名字。而且我要认真控告这个人。”


莫瑞斯笑了,手搭到阿列克的肩上,愉快地打着圆场。阿列克的颈部一阵颤栗,他猛地明白,自己是赢不了的。莫瑞斯不但在社会地位、为人处世上远远超越他,他还拥有最致命的武器——自己的爱慕。


是该结束这场闹剧了。他咕哝着“我不会再烦你了”准备离开,但是一直保持冷静的莫瑞斯忽然勃然大怒,他们再次争吵起来。吵闹中,莫瑞斯说,“我们会把你以敲诈罪扔进监狱,然后我会一枪打穿自己的脑袋。”


阿列克惊慌起来,“你说的是自杀?去死?”


“那时我总该知道这个事实了,我爱你。但太迟了,一切总是太迟了。”


阿列克几乎被这句话的分量压倒。他沉默地跟着莫瑞斯,脑袋像生锈的齿轮般无法挪动半分。走到博物馆大门,莫瑞斯再次指责起他,他气愤地把用来敲诈的信件还给他,以为这就结束了,但是莫瑞斯仍然紧跟着他。


夜幕低垂,他们已经穷尽所有争吵的理由,却仍不断争吵。如果不继续争吵,他们就要面临进一步的选择,永远告别,或重温旧梦。两人都暂未获得这样的勇气,于是继续让龌龊的话语淹没彼此。


“我不去你那里,也不回信,是因为我想要逃避你,尽管我根本不想这样。你是不会明白的。你一直把我往回拉,而我非常害怕。我去看了医生,在那里我想进入睡眠状态,可我也不断地感受到你的存在。你对我的影响力太大了。我知道有些坏事正发生,但是无法分辨,我只能假装那是你。”


莫瑞斯的话,阿列克几乎一句也听不明白。他继续追问,莫瑞斯继续解释,然而那始终如云里雾里。他终于问起那件他唯一在乎的事,“你为什么说你爱我?”


“你又为什么叫我莫瑞斯?”


话语似乎无休无止,阿列克终于按捺不住,“我们别再说了。呐…”他伸手拉住了莫瑞斯,莫瑞斯也马上拉住了他,他们不约而同地感到惊慌,犹如他们最初结合的那一夜。


那些话语没能传达出的,只此一碰,阿列克便完全明白了。他们的身体在渴求彼此。他们互相吸引,天造地设。


他们又开始说起话来,不再争吵,而是赤诚相见。阿列克恢复了他健谈的天性,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述他的家庭,他的阿根廷之旅。他应该要回家去见哥哥了,他边这么说边挽起莫瑞斯的手臂,充满爱意地抚摸他。噢,他再过几天就要离开英国了,在永远失去莫瑞斯之前,他得抓紧时间了。


“和我过一夜吧。”


“不行。我有个重要的约会。”


阿列克恼怒地说,“那又有什么要紧?”


沉默了一阵,莫瑞斯温柔地说,“那就让它见鬼去吧。”


四. 私奔


他们又再次共度良宵。雨在窗外下得很大,但阿列克不再觉得痛苦和孤寂。难以估量的幸福冲得他浑身发热,他需要莫瑞斯,也被莫瑞斯所需要。当莫瑞斯伏在他身上亲吻他的前胸时,他几乎头昏目眩,相信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他们俩更幸福。


莫瑞斯离开彭杰后,他不曾睡过一个好觉,这一夜他终于一觉到天明。


清晨,他迷迷糊糊地听见莫瑞斯叹了一口气,他连忙调整姿势,让莫瑞斯的脑袋再靠过来一点,“不要担心。你和我在一起,什么也不要担心。”


于是莫瑞斯开口了,“全世界都会反对我们。我们要趁现在打起精神,开始计划。”


阿列克开始害怕。他想起来,他马上要去阿根廷了。在那里,他无需再做仆人,终日被人呼来喝去,他可以自立门户,成为受人尊敬的商人。在彭杰的苦日子到头了,而好日子马上要像太阳一样冉冉升起。只不过,只不过,他很不情愿地承认,那会使他失去他迄今为止唯一与他相爱的人。


“我们不会再见面了。”痛苦压得他快要受不了了。他推开莫瑞斯,但又马上拽紧他,使出吃奶的劲儿狠狠箍住他,他们俩都痛得叫起来。“我可以很轻易地杀掉你。”


“我也可以。”莫瑞斯回答。


不,他们都不想杀死对方。但是离别的痛楚差不多要成功把他们杀死了。


莫瑞斯提议,他可以不去阿根廷,留在英国,二人一起生活。阿列克边笑边摇头,他知道这会毁掉他们二人。他自己没什么可以失去的,但是莫瑞斯呢,他有体面的工作,受人尊敬的社会地位。在船屋苦等的那些夜晚让他不再那么天真,以致于相信一位绅士会为自己放弃前程。


他站起来穿衣服,而莫瑞斯继续在他身后念叨着,“一千次会面里才会有一次我们这样的相遇。你知道我们绝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。”“我会和你一起,见任何人,面对任何事。”“我们只会活一次。”


阿列克强迫自己无动于衷。他想起自己从彭杰坐火车来的时候,满腔都是对莫瑞斯的怨恨。然而自己一见他,马上昏了头,再次把自己送上门。眼下莫瑞斯希望他放弃前程,放弃结婚生子的打算,和他去过人人喊打的生活。就算莫瑞斯说的都是真的,那么德拉姆先生呢?和他相恋三年、被他称为“亲爱的克莱夫”的克莱夫·德拉姆为他那么做过吗?而才相识几天的自己,为什么又要为他做到那个程度呢?


他整理好仪容,心又疼起来。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见到莫瑞斯了,但是关于他的记忆却会萦绕一生。他说,“我要走了。细想想,我们不如不要相遇呢。”


他向莫瑞斯确认了旅馆房费的支付问题后,离开了旅馆。他坐火车回到自己哥哥的身边,虽然比说好的时间晚了一天,但哥哥还是热烈地欢迎了他。他们谈论英国糟糕的天气,不人道的法治,压抑人性的森严等级,随后他们谈到阿根廷:布宜诺斯艾利斯满布自由的气息,大批欧洲移民使得他们可以轻易融入当地,高速发展的经济带来的发迹机会远胜于阶级固化的英国。


心驰神往之际,阿列克又想起莫瑞斯。他将要奔赴光明前程,而可怜的莫瑞斯呢?


周五,他收拾好行李,对家人说自己必须回雇主的庄园一趟,然后出发回彭杰。


火车上,他想起莫瑞斯初抵彭杰时那忧伤的神情,毫无疑问,德拉姆先生抛下了莫瑞斯。他成为成功的政客,婚姻美满,而莫瑞斯是被他扔在身后的影子。阿列克觉得自己理解德拉姆先生,当爱和前程摆在一起,你应当选择前程。爱只能短暂依靠,且终将消逝,但前程是看得见、摸得着,能够倚靠终生的。


晚上他睡在船屋里。


“阿列克,你有梦想过你有一个朋友吗?不是别的什么,只是朋友而已。他用尽全力地帮助你,你也帮助他。他陪伴你度过你生命中的全部时光,你也如此。我想,这样的事,只能发生在睡梦里。”


阿列克看向漆黑的池塘。从来没有人给过莫瑞斯那样的承诺,和他相伴一生,可莫瑞斯还在孜孜期盼着,他多么傻啊。


黑暗中劈过一道闪电,他全身打了个寒颤。他知道莫瑞斯说的话是真的,他们的相遇是千里挑一的机会,他以后再也不会遇见这样的人,再也不会爬入任何人的窗户,也不会再听见任何类似“全世界都会反对我们,我们必须有所计划”的傻话了。


莫瑞斯凭借爱情而活着,黑暗和污秽从不曾让他却步。阿列克忽然发现,他和莫瑞斯是同一个人。如果没有爱,他们的生命可以延续,灵魂却活不到明天。他想起那场板球赛,当他们二人珠联璧合时,他们是可以对抗全世界的。而当他退场,莫瑞斯却马上被击溃了。


天际现出鱼肚白,池塘被雨点击打出片片涟漪。阿列克冥思苦想着。


天完全亮了。如果他要去赶船,那么现在就必须出发了。他站起来走出船屋,鞋子上全是泥泞。今后,他不再需要在这寒冷的船屋过夜,也不再需要照料狗舍、雪貂,他可以换上体面的晚礼服,去阿根廷过另一种生活。他远眺彭杰那浪涛般起伏的森林,灰色的池塘,然后去电报室发了一封电报。


“到船屋里来。一定要来。”


发完电报,他感到神清气爽。那么,再会了,阿根廷,再会了,无尾晚礼服。他属于森林,属于原野,属于莫瑞斯·霍尔。


他回到船屋大睡一场,再次睁开眼睛时天已经黑了。莫瑞斯坐在他身边,百感交集地看着他。


阿列克看见他,露出了天真的笑容。他不提已经起航的巨轮,暴跳如雷的家人,泡沫般破灭的前程,他只是亲昵地抚摸着莫瑞斯的手臂。


“现在我们再也不会分开啦。就这么定啦。”


他们在船屋共享一切。彭杰庄园,乃至世界已经容不下他们了。这是阿列克·斯卡德和莫瑞斯·霍尔在英国社会存在的最后一晚,明天一早,他们将隐然于世。


莫瑞斯坚持他要去与克莱夫·德拉姆告别。“这是必要的吗?”阿列克表示怀疑。“这是必要的。我需要和他进行一个彻底的告别,然后过去就永远结束了。”莫瑞斯说完,往德拉姆的书房走去。


很快,莫瑞斯回来了。


“你对我的老雇主说了什么?”阿列克挽住他的手臂。


“我告诉他,我们在赤褐屋结合过,以让他毛骨悚然的方式。”


“啊…我猜他暴跳如雷?”


“没错。他认为男人与男人的结合应止于精神层面。我还告诉他,如果他当初愿意留住我,我至死都会属于他。”


“噢。”


“而现在,我会至死属于你。”


阿列克笑了。“祝福德拉姆先生和安妮太太,他们是很好的雇主。现在,让我们离开这儿吧。”


莫瑞斯挽住阿列克的手,重复他的话,“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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